321-323 安抚

深夜,洛京的太和殿中依然是灯火通明,一群人还在这边议事着。在殿堂的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份巨大的地图,众人围着那地图,气氛凝重而压抑,男人们的声音也是低沉的。

大魏朝的兵部职方司侍郎卢方站在地图前指点着:“朴帅今天向兵部发来了第七次求援令,他说,在徐州、南豫州、陈郡等地都出现了南朝的大军,连挫我师,沿淮的合肥、寿阳、盱眙、淮阴和角城等军事重镇都遭到了南兵的攻打。淮河南屏大江,北蔽中原,位置至关重要。。。”

慕容破打断了他的话:“江淮前线如此宽广,南贼不可能处处用兵。兵部认为,哪里才是南贼的主攻所在?”

“此次南朝北伐的兵力空前,从江都直至荆州之间千里江淮平原间,南兵竟是处处攻击,但微臣认为,目前在南徐州直至东豫州之间的攻击,不过是扰人耳目的偏师佯攻而已,目的是将王师主力吸引至江淮下游一带。

微臣揣测,南朝的真正主力所在,现在是在襄阳!从襄阳出发,攻豫州、梁郡,我们洛京与江淮平原之间的联络便被切断了,江淮防线将被切割成东西两段。一旦如此,东段朴大都督的江淮军是支撑不了多久的。一旦江淮失陷,南军则可遣一路偏师牵制攻击洛阳,我部金吾卫兵马只能退守洛京,南军则可长驱直入。直下徐州、青州、济州,席卷我半壁江山,那时,大魏去也。”

听罢卢山的说话。殿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低沉议论声。皇帝慕容破沉声问:“卢卿,以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应对?”

“陛下,当务之急,是必须增强豫州和梁郡两地的守备兵力。为应付当面的南朝江都军镇,朴大都督已竭尽全力了,他不可能兼顾豫州和梁郡两地了,所以。这个缺口,得我们来填补上,起码要往那边派遣二十个以上的野战旅,否则是难以抵挡南军攻势的。”

对兵部侍郎卢山的判断。殿中的君臣都是同意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豫州、梁州两地的薄弱防备,确实是江淮防线上的一个大漏洞,但问题就是去哪里找二十个旅的预备队出来?

“从洛京调金吾卫过去?”

“不行。南朝在襄荆之间驻有重兵,一旦洛京防务空虚,势必被其所趁。”

“征西军能抽出多少兵马?”

“陛下,征西大都督元彪上月曾向我户部要饷。报兵员十八个旅,十一万兵员。。。要他调十五个旅回来。应该没问题吧?”

“卢侍郎怎么说?”

“微臣以为不妥。需知西蜀已归南朝,汉中兵力单薄的话。倘若被南朝冲过蜀道过来的话——汉中一失,大魏两面受敌,同样危矣。”

“蜀道千年雄关,不是那么好攻破的。。。就抽十三个旅回来,留五个旅驻守汉中。通知元大都督,即刻火速开拔,赶赴洛京——还有哪些地方能调出兵马来的?”

“舒州能出兵一个旅。。。上党郡能出兵一个旅兵马。。。相州可以出兵一旅。。。陛下,留驻洛京的行营还有二十一个旅——陛下,倘若我国倾国以动,总兵力能达四十二个旅,总兵力约莫十五万,再加上朴大都督的兵马,我朝总兵力比起南朝贼军并不落下风,所以,陛下和诸位大人都不必过于担忧,我军仍有胜算。”

大殿中,兵部职方司侍郎卢山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但殿中众人并没有因此变得放下心来。在此刻,能进入殿中议事的,都是能参与大魏决策层的核心人物,对于大魏朝的情况,他们拥有着比外人更深的认识。兵部卢侍郎所说的筹谋,那只能算是理想状态下的“设想”罢了。

在慕容家和拓跋家争霸的这场大战中,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驻守汉中和关中的征西军一直保持中立,无论对朝廷的召唤还是拓跋雄的拉拢,征西军大都督元彪都是以缄默来回应。只是在最近大局已定后,征西军才派了使者过来向朝廷上表致贺,表达恭顺之意。

还没等朝廷开心上一刻钟呢,那征西军的使者马上就拿出了一份请愿书,哭丧着脸说征西军已经断饷半年了,请求朝廷速速下拨钱粮,否则兵马有哗变离散的可能,慕容破被当场气得脸色发白了,拂袖而去。

当然,现在打的是抵御南朝的国战,是为整个鲜卑皇族的存亡而战,皮若不存毛将何附的道理,元彪身为皇族不会不懂,但征西军是否听调,兵马何时能调回,这都还是个未知数。而且,卢山所说的四十二个旅兵马中,还有不少是从各地抽调的郡县守备兵,而南朝那边虽然兵力相当,但人家的兵马可是货真价实的野战精兵——所以,现在来看,兵部的这份筹划只是一份“看起来很美”的空中楼阁罢了。

看着地图上代表南军的几个硕大的红色箭头,慕容破心情沉重,他紧咬嘴唇,抬头望向臣子们:“要等征西军回援,所需时日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江淮的危局却是迫在眉睫了。。。敌人随时可能从襄阳出兵,要等到征西军回援,那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了。诸卿,国事危急,谁有良策奉上?”

一阵漫长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大殿,慕容家的臣子们个个紧闭双唇,缄默不语。

能在这殿堂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没一个是笨人。大家都能看出问题所在:慕容家现在缺的是兵马,但就在济州那边,朝廷就有十个旅三万人的精锐兵马,还有北疆大都督统领的数万精兵,这些本是可以投入江淮战场的精锐力量,却因为朝廷一时意气跟孟大都督闹翻了,不但北疆军是指望不上了,慕容淮统领的那三万精兵也被困住了回不来。

大臣们都知道,现在的最正确做法,就是赶紧不惜代价地与北疆军和解,救回那数万精兵再说。但先前挑衅北疆军的决定是皇帝慕容破自己亲自定的,现在提起这个的话,那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大臣们都明白其中的关键,所以一个个修炼起了闭口禅,大家比着定性,看是谁忍不住先开口。

慕容破等了一阵,看到众臣没一个有要开口的意思。他默然片刻,面无表情地问卢山侍郎:“除此以外,大魏就再没有别的兵马了吗?”

卢山微微犹豫,答道:“陛下,兵部已核实过了,能抽调的兵马都在这了。除此之外,就只剩本兵大人统领的济州留守兵马了。”

“济州?”皇帝那茫然的神情像是他这辈子根本没去过济州,没听过这地方,甚至连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老尚书在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明知道皇帝在装傻,卢山侍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战况仍在僵持,北疆叛军仍在包围王师大营,本兵大人仍在坚守,力保大营不失。”

“老尚书也是的,他年纪大,脾气也倔了。孟太保年少气盛,一个犟脾气,一个是急性子,朕看啊,这两个人凑一块,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啊!”

皇帝摇头叹息道,像是闲话家常的样子,但臣子们哪个是笨的?大家立即听出了陛下的言下之意——孟聚主动攻打朝廷行营,这是十足十的叛逆造反了,但皇帝却如此轻描淡写,把数千人死伤的战事说成是“小冲突”,把东平军对朝廷的叛乱行径说成是与兵部尚书慕容淮之间的私人矛盾——陛下要为孟聚开脱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兵部侍郎卢山立即附和道:“陛下圣言正是。孟太保是武官,他年少得志,屡战屡胜,有些傲骄之气是免不了的。而本兵老大人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他们二人凑一起,那肯定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位大人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却是闹到了这个份上,委实令人痛心。”

户部何尚书说:“孟太保是军汉出身,脾气莽撞了些,跟尚书大人合不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微臣觉得,二位大人都是朝廷的贤臣,只是脾气急躁了点,一时闹了意气罢了。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正是,正是,微臣等亦是这样想的!军汉之间的小小冲突,何必要闹得刀兵相见呢?孟太保年少无知,老尚书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那些军汉能有什么要求,无非是钱粮斗铠罢了,我大魏朝富有四海,何必吝啬这些俗物呢?”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催眠般烘托起一种气氛:孟聚是忠臣,他只是闹脾气而已。。。对,他肯定就是闹脾气而已,他其实是对朝廷没恶意的。。。他真的没恶意的。。。

开始时,大家只是想帮皇帝慕容破下台阶而已,但大家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气氛衬托起来,渐渐连大臣们自个都开始相信了,孟聚真的对大魏朝没反意的——有时候,谎话说得多了,就连自己都会骗得相信的。。。)

但还好,偌大的大魏朝廷里,毕竟还是有意志坚定、不被轻易催眠的人。眼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帮孟聚开脱,一直站在旁边没吱声的慕容南殿下有点坐不住了,他干咳一声:“父皇,诸位大人,儿臣近来听到一个消息,南贼伪帝发布了檄文,称孟聚已经就任了南朝的兵部侍郎兼征北将军,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孟聚犯上在先,杀害我朝廷军将,围攻父皇御营,又勾结南朝在后,此等忤逆臣子,我们岂能轻轻放过?”

一时间,无数愤怒的目光都集中在慕容家的三皇子身上。看着诸位大臣愤怒的目光,慕容南吓了一跳,踉跄后退一步,心中茫然:“怎么回事?我只是说出实情而已,但看大家这样子,怎么像是我抄了他们的祖坟?”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反驳三皇子的,不是旁人,而是他的亲舅舅,金吾卫后军总管轩文科。轩总管大义凛然道:“皇子陛下明鉴,孟太保是土生土长的我朝子民,怎可能跟南朝有什么纠葛呢?南贼诡计多端,此定为他们的挑拨之策,目的是离间朝廷与我们忠心镇藩之间的关系。微臣相信,孟太保定是我朝的忠臣,皇子殿下若是相信了此等谣言,那便是中了南朝的诡计,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竟然是舅舅来帮孟聚说好话?

他们两个不是死仇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一时间,慕容南真有种世界颠倒的震惊感。他失声道:“总管,你怎么。。。”

自己这位草包侄子说得越多,便越是暴露他的蠢货本质。轩文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头:“没错,当年微臣与孟太保确有小隙。但那是微臣的私事,微臣绝不敢因私而忘公。为了吾朝的社稷,为了大魏的存亡,孟太保是我朝的忠臣,他也必须是我朝的忠臣!

殿下,需得顾全大局啊!”

殿上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都在微微颌首——轩文科这几句话,实在说到大家心坎里了。如果大魏朝灭亡了,那在场的所有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轩文科这家伙,平时虽然爱勾心斗角玩些小动作,但在面临这种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候。他还是能做出正确判断的。

同时,众人也在鄙夷地看着慕容南殿下——平常时候,这位公子爷相貌俊俏,风度翩翩,卖弄几句风骚句子勾引下小姑娘。倒也显得风流倜傥。但在这关键时候,他就暴露出真实的草包本质了:他压根没搞清楚事情的状况,不是大魏朝要放过孟聚,而是大魏朝不得不放过孟聚——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孟聚放不放过大魏朝的问题。

轩文科那句话说得太对了。不管孟聚是不是忠臣,他都必须是大魏朝的忠臣——倘若不如此的话。倘若孟聚真的跟南朝勾结了,大魏朝就要灭亡了,在场所有人连逃回草原游牧的机会都没了。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南朝的区区一纸檄文了,哪怕孟聚就是真的造反了,朝廷也不敢对他硬来,只能想办法把他安抚下来。

皇帝慕容破厉声疾色地对慕容南喝道:“混账东西!孟太保是我朝重臣,国家的镇边大将。这样的朝廷重臣,岂是你能无端猜疑的?国家大事,也轮不到你这黄毛小子插嘴——给朕滚出去,回去好好读读书,明白了事理再说!三个月内,不准你出书院,明白了吗?!”

被父亲怒骂喝叱着,慕容南脸色惨白,他跪下来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奔出殿去。望着这位皇子失魂落魄的背影,大臣们眼中毫无怜悯之意,有的只是仇恨和恶意。大家都知道,这位本来有机会争夺太子位的皇子这次绝对是完蛋了。

但没人同情他,因为三太子确实犯了众怒——要知道,那句话要是传出去让孟聚知道了,孟聚就算本来没反心也得反了。南朝正在拼命拉拢孟聚呢,这位蠢货皇子等于是把北魏的第一猛将和强军往敌人那边推去,大家都要被他害死了!

赶走了慕容南,殿中君臣迅速达成了一致:必须要尽快安抚孟聚了,但要如何安抚,却委实是个难题。大臣们有的提议给孟聚粮饷,有的提议给孟聚斗铠,有的提议给孟聚加官,这些建议统统都被慕容破否决了——现在还要给孟聚钱粮斗铠的话,那岂不是让他更强大?至于加官进爵,孟聚已是太子太保了,位居人臣巅峰,这位置实在也是升无可升了。

众人正为难时候,轩文科总管再次发言:“陛下,南贼侵扰正急,本兵大人手上有十旅战兵,而孟太保麾下的兵马更是以精悍闻名——这样的精兵良将,本该用于保家卫国的战场,怎能因一点意气小事,耗费在同室操戈的小事上呢?依微臣之见,朝廷不该这样放着二位大人这样继续冲突下去了,我们该派人前去济州调解此事,微臣推举一位大员前往济州调停,微臣担保:只要此人一到,孟太保即使再为桀骜,也是要低头不可的。”

慕容破眼睛一亮:“大员?轩卿,你说的是谁,何来如此把握?”

“微臣斗胆,敢请太子殿下前往济州调停。太子殿下不但威望深厚,更与孟太保交情深厚,只要他亲自到场的话,想来孟太保定然会俯首听命的。”

轩文科总管此言一出,众臣无不恍然: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孟聚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爱将,他再怎么桀骜,也得给自己老上司几分面子吧?

所有的目光齐齐集中到殿中站着的一个人身上,在众人的注视下,慕容毅默默地走到了殿中,对着皇位上的父亲行了个礼。

看着自己的长子,皇帝慕容破的眼神颇为复杂,他放缓了声音:“太子,轩总管的话,你可都听到了?国家正是危急之时。。。”

皇帝沉吟着,仿佛不知该如何把话说出来——自己的长子,文武双全,英姿飒爽,无论韬略武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慕容家大业能有今天的成就,他的贡献功不可没。

但事情就是这么怪,慕容毅越是优秀,自己就越是不喜欢他。

是因为慕容毅太过刚毅强硬、锋芒毕露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原配爱妻就是在生慕容毅的时候难产死的,所以自己对他一直心存嫌恶?

或许,是因为这个优秀又风华正茂的儿子,让年纪渐老的自己隐隐感觉到了威胁?

其中到底什么原因,就连慕容破自己都说不清楚道不明了。总之,比起那个文武双全的长子,他更中意的却是那个漂亮俊美、能说会道的三儿子。而且,三皇子一直常伴他身边,嘘寒问暖、贡茶进水、陪着父亲说笑解闷,显得特别的孝心可嘉。

相比之下,尽管慕容毅也想竭力表现自己的孝心,但他毕竟是大魏朝的理政太子,身上担着千头万绪的政务,要负责金吾卫数十万兵马的后勤,累得心力交疲——在讨好父皇表现孝心的竞赛里,无论慕容毅再怎么努力,他也只能在百忙中抽出一点点空暇去干,不可能跟全身心投入的慕容南相比。

慕容毅的缺陷还不止如此,他不但在竞赛中表现得不够慕容南虔诚,而且连观众们也是严重不公的——皇帝身边所有的妃子、内侍都是站慕容南那边,朝中的文臣也大多是支持慕容南的。有他们陪在皇帝身边,慕容南做过的任何好事都会被大家津津乐道地拿去向皇帝报告,而相反的是,慕容毅犯下的哪怕最小的错误都会被一百倍地放大——在一个日理万机、管理无数繁琐事务的人身上要找错误,这实在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慕容破对长子的观感就越来越差,几次动过更换太子的心思。总算他还有点顾虑,知道边军叛乱未定,这时候如果动了慕容破的位置换一个生手上去,那会出大乱子的,所以一直迟迟未动手,但慕容毅那边却已是风声鹤唳、一日三惊了。

现在,在慕容家再次面临生死存亡危机的时候,站出来力挽狂澜的,还是自己这个大儿子啊。要把慕容毅派到叛军中去说服叛军头目,此中的风险委实难以预测,此时此刻,要说慕容破心中没有一点愧疚,那是不可能的,他实在不好开这个口。

慕容毅深深低头,他平静地说:“父皇,轩总管的提议,儿臣已经明了。儿臣愿应命前往济州,竭力说服孟太保,令其回心转意,息兵停战。”

殿中君臣都在微微颌首:果真是疾风知劲草,坦荡识诚臣。太子殿下虽然一直遭受父皇的不公待遇,但关键时候,还是挺身而出站出来承担重任,没一句怨言。

有气度,有担当,识大局,度量如海,这才是未来大魏朝君主应有的气度啊!。。)

望着自己的儿子,慕容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情。

“朕有儿如此,今生可谓无憾矣。太子此去济州与孟太保会晤,所需的物资不必吝啬,无论钱粮、斗铠,一切尽应太子所需——吾儿,此去济州,万事小心,倘若事有不谐,千万不要勉强,免得触怒了孟太保,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事情我们另想他法。

毅儿,自从武帝起,咱们大魏朝煌煌三百年的传承,根基牢固,福泽深厚,无论南朝也好,孟聚也好,他们想要夺咱们国人的天下,还得看看朕手中的三十万精兵、五千斗铠答不答应!”

听着父亲久违的亲切话语,感受着话中蕴含的关怀之情,慕容毅心潮澎湃,眼眶湿润。他深深拜服在地:“儿臣遵命,明早就马上出发济州!父皇也请多多保重御体安康,待孩儿归来,愿提兵马为父皇先锋,征讨南朝!”

廷议之后,慕容毅休憩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出发前往济州。对太子的这次出行,慕容家给予了高度重视,慕容破亲自点名,抽调了金吾卫最精锐的一个旅护送——这倒不是提防东平军,只是现在道路不靖,被打散的边军溃兵、盗贼到处都是。象慕容毅这种贵人,不带师旅规模的护卫而进行长途旅行的话,那简直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慕容毅日夜兼程。七月二日从洛京出发,八天后就到了济州的安平城周边。慕容毅的随行护卫打着白旗,向遭遇的东平军兵马表明了身份和来意。听闻来者竟是朝廷的太子。前来是要来会晤孟大都督的,那路兵马也不敢怠慢,立即便报了上去。

听到消息。孟聚立即从安平城中赶过来迎接慕容毅。

天佑二年的七月十一日,在安平城郊一个叫卢家庄的小村子里,孟聚与慕容毅再次见面了。两位挚友久别重逢,本是都有很多话想说的,但真正见到对方时,他们却是久久伫立对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望着慕容毅,孟聚心头百味交杂。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他也说不清自己对慕容毅的感受了,眼前的男子,曾是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曾是自己的情敌,曾是自己最大的支持者,将来,他也很可能变成自己的敌人。

看着慕容毅一脸愧色。欲言又止的样子,孟聚叹了口气,他说:“太子殿下,什么也不用说了。既然是你亲自过来了,这个面子我怎么也得给你。”

随同孟聚前来的文先生干咳一声:“主公。这个。。。”

“文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你也不用说了——传我命令,东平军各部兵马立即停战、撤兵,解除对行营的包围。”

侍卫官领命而去,慕容毅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孟聚果然还是自己的好兄弟,见到自己,都不用自己开口,他立即就主动撤军解围,也免得自己开口恳求的尴尬——孟聚果然是孟聚啊,当年那个一怒冲冠的猛将,轻生死,重意气,直到现在,他的性子都一直没变。

慕容毅心中暗暗痛骂自己的三弟和轩文科——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这么能打又重情重义的猛将,你们倘若能好好笼络,那便是朝廷的一员虎将了。放孟太保坐镇江淮,给南军一万个胆他们也不敢过来。你们倒好,硬生生把这样的猛将给逼反了,往敌人那边推去!

慕容毅感激地向孟聚点点头,他向文先生招呼道:“听闻孟太保身边有一位姓文的高明军师,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便是阁下了吧?孤见礼了。”

“不敢。文某乃乡野村夫,粗陋不堪,承蒙主公收留混口饭吃罢了,太子殿下过誉了,文某愧不敢当。”

“先生过谦了。前些日子里,在朝廷与东平蕃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造成了冲突和死伤。父皇派孤前来,就是要公平处置此事,给孟太保和东平蕃将士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慕容毅所谓的满意交代包括以下几条:

一、朝廷释放所有被俘的叛军军官、士兵;

二、朝廷查明,此次杀害东平军将士的事件,完全是由金吾卫邙山旅旅帅胡南、楚河旅旅帅高楚等少数军将擅自所为,朝廷会把这些凶手绳之以法,明正典刑;

三、对于在此次事件中死难的东平军将士,朝廷将会给予适当的抚恤和赔偿,总计十万两银子;

四、这些日子里,东平军的耗费不小,圣上对此已知晓,特意下旨调拨给东平军二十万两银子、一万石粮食和斗铠一百具。

听得慕容毅的承诺,文先生顿时放下心来:孟聚对太子宽容,太子殿下亦是报之以诚意,等于是东平军以前提出的几款条件,太子基本上都答应了——由此可见,太子殿下不但精明能干,更是明白人情道理。

文先生和孟聚交换了个眼神,感慨道:“太子殿下宽仁公正,学生代东平蕃的将士们谢过了。如果前几天在行营是殿下主持大局的话,想来这场惨事便不会发生了吧?”

因为牵涉到自己的父皇,慕容毅不好接口,他笑笑,避而不答。

因为双方都有诚意,分歧刚见面解决了,所以接下来的会晤中,双方的心态都比较轻松。很显然,慕容毅考虑到了孟聚的处境,他主动提出:“孟太保,既然孤是来代表朝廷来道歉的,就请你召集众人来,孤也好当众宣布吧。”

孟聚摆摆手说:“算了,那帮粗鲁武夫,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你我之间。贵在心知,也不必搞这些虚套文章了。”

慕容毅诚挚地说:“太保,话虽如此。但孤说上几句,平息了怨气,你安抚起来也更容易不是?”

慕容毅坚持如此。孟聚拗不过他,也只好半推半就地召来了史文庭、赵狂、洛小成、李澈、黄旻等诸位边军将领。当边将们抵达之后,慕容毅很客气地向他们问候,并代表朝廷对他们致上歉意。

“诸位将军,你们都是朝廷的忠勇武官。前些日子里,朝中有小人作祟,挑起了事端,导致冲突不断。给我们都造成了重大的死伤。如今,父皇已得知了事情真相,他已下令严惩挑起事端的奸邪,释放被关押的东平武官们,还诸位一个公道。

这件事情,完全是因为朝中有奸佞作祟,蒙蔽了朝廷和圣上。不能及时纠正他们。这是朝廷的过失,因此给东平蕃和诸位造成的死伤,孤在此代表朝廷向诸位表示歉意了。”

说着,慕容毅对着众人深深一躬,他保持着这姿态好一阵。才挺直了身躯,环视众人,再次低头肃容道:“实在对不起大家了。”

边将们虽说桀骜不驯,但也要看对方是谁。眼见大魏朝未来的皇帝这样放下身段地向自己道歉,这种体验对大家来说还是第一次,众人深受震撼。

眼见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能诚挚地向自己这些卑微的边塞武夫道歉,保证会惩办凶手,赔偿损失,武官的怒气顿时消散大半——杀人不过头点地,朝廷都做到这份上了,大家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当下,反倒是他们安慰起慕容毅来了:“树大有枯枝,朝廷里混进个把奸贼,这也不是您的错啊!咱们都知道,这事怪不得殿下您。”

当下,孟聚设宴,在城中款待太子及随行官员。宴上,太子殿下与众将举杯共饮,太子平易近人又仪态从容,给在场的军将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众人无不为太子殿下挥洒自如的风采而心折。

武官们窃窃私语道:“这是真命天子的风采啊!”

“天家气度,果然不同一般凡俗。”

宴席后,孟聚邀太子品茶闲聊。两人相隔茶几而坐,手中拿着茶盏,听着窗外沙沙的树叶声响,品着清香的淡茶,都感觉到了久违的闲逸。

慕容毅手托茶盏,感慨道:“自从离了北疆,我好像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品茶了。”

孟聚笑道:“就算在靖安的时候,咱俩也没一起喝过茶啊。那时候你是黑室的军官,我是靖安署的副督察,两个武夫就算凑一起也是大碗喝酒,哪来喝茶的闲逸?”

慕容毅一愣,哑然失笑道:“也是,难怪我觉得跟你坐一起喝茶,感觉怪怪的。听说,你刚纳了个小妾?”

“是,年初刚纳的妾,你可能也听过,说不定还见过,就是靖安天香楼的欧阳青青。”

“我听过这名字,但一直没见过真人。当年,大家都说欧阳姑娘相貌秀丽,美若天仙,没想到最后却是成了你的如夫人。老孟你真有福气啊,没能去吃你的喜酒,真是遗憾了。”

“慕容兄不必客气。你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真要去东平参加我的婚礼,那才真是耸人听闻了。”

“是啊,身份不同了,”慕容毅点头,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沉凝:“我们俩都不同以前了。”

说到这里,仿佛有一层沉重的雾霭,慢慢地弥漫在两人身边。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目光都投向了窗外,投向那一片明媚的夏日风光之中。

当晚,孟聚和慕容毅秉烛夜谈,通宵畅饮,聊着当年在东平的美好青春岁月,过去的那些人和事,边聊边痛饮美酒。喝得大醉时,两人时而放声狂笑,时而嚎啕大哭,仿佛两个疯子一般。二人的侍卫们都不敢接近,只能相顾骇然。

孟聚本来还有些担心,倘若慕容毅诚心诚意地恳求自己为大魏朝而战,出兵南下江淮的话,自己该怎么回绝他才好。但令他庆幸的是,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无论是喝醉还是清醒的时候,慕容毅都没有就这件事提过半个字。

这样相聚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慕容毅才告辞离开。孟聚和一众部下前往送行。临别时候,慕容家的太子明显地流露出踌躇之色,欲言又止。

“孟太保,可否跟你单独说两句话?”

孟聚头皮一紧,情知怕是最尴尬的一刻还是免不了。他陪着慕容毅走到僻静处,肃容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望着孟聚,慕容毅露出了苦涩的笑:“太子。。。我怕是大魏朝最后一任太子了——老弟,你不用说,你听我说。我刚到,你就立即答应停战,这已经很给我面子,按说做兄弟的不该再对你提其他要求了,但无奈这件事我实在放心不下,我也只好厚颜向你提出请求了。”

孟聚心中暗叹,神情平静:“太子,有话您请直说便是。”

“南兵攻势如潮,我朝刚经叛乱,国力兵疲,颓势已现。父皇打算亲自南征,我将率部跟随。。。倘若此战得胜,那自然一切好说;倘若事有不谐——”

慕容毅顿住话头,他眼神罕见地流露出迷惘和软弱。

“我们慕容家从草原而来,倘若在中原站不住脚了,我们也只能回草原去了。

到那一日,我该是已战死沙场,不在人世了,但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只有两岁。兄弟你扼守边塞关卡,当我族人败亡出逃的时候,请看在一场兄弟的情分上,让开出塞的道路,勿要拦截,给我儿子一条逃命的活路,也给我们慕容家留下一缕血脉,勿要让我们全族都死绝在中原了。”

说着,慕容毅躬下身来,对着孟聚深深一躬,他的声音像是哽咽了:“兄弟,拜托了!多多拜托!”

看着慕容毅深深躬下的身躯,孟聚心潮澎湃,眼眶湿润,胸口像是梗着一块沉重的铁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深深躬身回礼,庄重地说道:“倘若有那日,令公子只要逃入北疆,孟某但有一口气在,无论如何艰难,定会保证他平安无恙。兄弟,请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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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320暴露

六月七日凌晨,整个驻马村平原笼罩在一片浓厚的晨雾中,在战壕里执勤的金吾卫官兵就听到营外的远处传来一阵紧接一阵的异样声响,那声响沉闷又连续,噗噗不断。哨兵们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管营军官。军官来到这边,侧耳听了一阵,脸色立即就变了,他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土里,吃惊地嚷道:“大伙小心戒备了,东平军在挖土!”

因为关系军情,这消息第一时间禀报了留守总管慕容淮。他急匆匆地披着外衫来到前沿,亲自踩着梯子趴在墙头观察。天还没亮,雾气浓重,尽管慕容淮已经竭尽全力,但他依然什么也没看见,但那“噗噗噗”的挖土声却是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慕容淮疑惑不解,他对旅帅们说:“诸位将军,老夫只听过攻城时要掘地而攻的,但攻寨时也掘地的,老夫还真是闻所未闻。孟太保这样做,到底有何用意呢?”

旅帅们同样摇头,谁都不知道孟聚在干什么。

一个时辰过后,太阳出来了,雾霭渐渐散去,众人才看清楚,在距离行营阵地一里开外的空地上,大批东平军军卒如同褐色的蚂蚁一般忙碌着,他们正在原野上砍木掘土砌垒,竟是一副要安营扎寨的架势。

金吾卫的将军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阵,邙山旅旅帅刘河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嚷道:“堂部大人,不能让他们在我们阵前把营寨立起来,那样我们会很麻烦的。末将请求立即出击,趁他们立足未稳,现在就把他们的营寨给拔掉了!”

但慕容淮压制了将军们的请战,因为他看到,在东平军营寨工地后面,一排排黑色的斗铠已在严阵以待了。东平军的铠斗士已在集结待命了,自己贸然出击。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等着了。

在心里,慕容淮对孟聚的举动确实颇为意外。在他料想中,被朝廷打了脸的孟聚该像头被激怒的野猪一般朝自己猛攻过来,一头撞在行营坚固的工事上,自己也能趁机杀伤东平军的兵力。没想到的是,孟聚没有进攻,而是好整以暇地立起了营,摆出一副要跟朝廷长期对峙的架势。这让慕容淮实在不能理解:即使以当年拓跋皇叔的实力也耗不过朝廷,你孟聚这区区数万孤军,难道就不知道,时间拖得越久,朝廷的优势就越大吗?

但既然孟聚正在犯错误,慕容淮当然不会去提醒他。他对旅帅们说:“东平军要立营,那就让他们立去吧。只要他们攻不进来,我倒要想看看孟太保在耍什么花样?”

下午时分,慕容淮又接到部下们的报告,东平军不但在正面立了一座营寨。还同时在行营的侧边和后方设立了三个营寨。相隔三里的几个营寨遥遥呼应,对朝廷行营形成了半包围的格局。东平军不但设立了营寨,还在几个营寨之间挖掘一层又一层的壕沟,挖断了所有通往行营的道路——这时,金吾卫里就是最愚笨的人都明白东平军的意图了:他们就是要彻底围困行营。

被包围,在军事上是一个极险恶的处境,意味着失去与后方的联系和支援,意味着孤立无援。包围战术若能成功。不但在实质上,而且在心理上对被包围者也会引起极大的动摇。看到东平军完成了对自己的包围,金吾卫军中起了一阵恐慌。

自家居然在平地上被兵力相当的敌人包围了。对这个事实,旅帅们感到极其愤慨。他们暗地里都在埋怨统帅慕容淮,觉得就是因为慕容淮的应对迟缓,没能及时果断出击,这给了东平军足够的时间完成包围圈。

旅帅们私下议论纷纷:“老爷子毕竟是老了,已经不复当年在江北大破南兵的锐气了。”

“是啊,当年越穆山一战后,他就回了洛京兵部,一直在朝中坐而论道。到现在,老爷子三十年不曾亲自到过前线了,他怕是连仗怎么打都忘了吧?”

“要我说,咱们当初就该趁着东平军没筑好营寨,当机杀出去,准能撕开他们的包围!”

“是啊,这个谁不知道?可老爷子不许咱们出营应战啊!”

“昏庸,老朽,糊涂,偏又自以为是。摊上这位老爷子当咱们的大帅,咱们怕是前途不妙啊。”

旅帅们的私下议论并未能瞒住慕容淮,为了挽回行营的军心士气,慕容淮不得不召集众将,向大家分析利害:东平军此举不过是攻心之策罢了,对行营其实没多少实质的损害:行营里本就储存了足够的粮草,现在皇帝已率主力兵马撤离,存粮却留下来了,足够营内剩余兵马足足三个月食用。而且,东平军在平原上三面筑垒,但行营阵地是倚山而建的,即使最坏情况出现,留守的官兵依然可以从后山安全撤退,所以,大家根本不用担心后路安全。

经过这样一番说服,将领们心情稍安。但他们也向慕容尚书提出了要求:不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东平军掘壕挖沟来断绝大家活路,行营必须出击,哪怕制止不了东平军,就是阻挠一下他们的进度也是好的。

听到这要求,慕容淮很想冲旅帅们破口大骂:“要出击?阻止东平军挖壕沟?就凭你们这帮废材?”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最后甚至还同意部下以小规模兵马出击骚扰东平军的工程进度——反正是被围城也是闲着了,这帮丘八精力过剩,让他们去折腾东平军总比折腾自己来得好。

六月八日黄昏时分,金吾卫的反击开始了。趁着暮色的掩护,一百多铠斗士和上千的战兵从营中开出,向着东平军未完工的北面营寨直扑而来。金吾卫铠斗士官兵凶猛地鼓噪着,潮水般越过了营寨前的壕沟,推翻营前的栅栏和工事,用大锤、铁锥猛击刚立下的柱桩,砸烂围墙,推平壕沟。

早料到金吾卫不会束手就毙的,东平军的反击也是非常迅猛。在这里驻扎的,是东平军的史文庭旅。听闻金吾卫来袭的战声,那些正在挖掘沟垒墙的劳工们立即丢下了手上的推车和锄头,转而操起刀剑,挺身应战。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金吾卫官兵高呼:“逆贼受死!”,东平军则是叫嚷着:“卑鄙废物!”两军斗铠在那坑坑洼洼的沟堑里展开厮杀,战声轰隆,战况激烈。出击的金吾卫抱着一股忿忿不平的怨气而来,开始时,他们这股凶狠的杀劲还真把东平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一直退到了营寨工地前。但随着附近的东平军越来越多地赶来增援,金吾卫的攻势就迅速被遏制了,最后,当徐浩杰所部的斗铠部队整队地投入战斗后,战局便彻底被扭转,金吾卫被打得站不稳脚立不住阵,他们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自家的出发阵地上,最后,借着自家重弩和投石车的掩护,他们摆脱了追杀的东平军,狼狈地逃回了大营,紧闭营门不敢冒头了,只留下外面遍地的尸骸。

发生在六月八日的这场战斗只是开始。自那天起,包围与反包围的战事便日夜不断地进行着,在金吾卫大营与东平军阵地之间的数里长的空地成了两军交兵厮杀的战场,投石机的轰鸣、弩车的穿射声响接连不断,战斗残酷,每每是死伤惨重,遗尸累累。

事先谁都没有料到——金吾卫的统帅慕容淮没想到、孟聚没想到,甚至就连金吾卫官兵们自己都想不到,一直被大家鄙视的金吾卫官兵,被断绝了退路之后,他们也是能打得有声有色的。

虽说这里面未尝没有孟聚放水的原因,但金吾卫官兵在这场被包围的战斗中确实显示出极佳的战斗精神。经历数场伤亡惨重的遭遇战事之后,他们的士气并没有下降,反而出击得更加频繁,战斗得更加坚韧,更加顽强。

大家这才知道,金吾卫并非真的不能打,真要把这帮人逼到没有退路了,他们爆发出的战斗力也是很令人吃惊的。

而东平军那边,将帅们则是异口同声地称颂大都督的英明:现在只是包围而已,金吾卫反抗的激烈程度就已经远超预料了。倘若不是大都督英明决策,真要硬攻行营的话,那要死上多少人才够啊!

打归打,但孟聚和慕容淮都是很清楚,战争归根到底还是要为政治服务的,所以,两军之间的联系一直不曾停息过。

白天,两军将士决死奋战,杀声震天,厮杀得血流成河。但到了晚上,使者们却是奔走于两军之间,密集得犹如归巢蜂群。

谈判开始时,朝廷的使者很是傲慢,他语带威胁地告诉孟聚,东平军围攻朝廷兵马,这是大逆不道的行径,朝廷正从后方各地调集增援兵马,五十万大军上万斗铠正朝这边开来,倘若不是陛下具有宽仁之心,一众犯上的东平官兵早被砸成齑粉了。现在,朝廷给你们最后机会,命令孟聚立即约束麾下兵马,停止所有对朝廷的敌对行为,听候朝廷处置,这样或许还能得到朝廷的宽恕——这才是你们东平军的唯一生路!

听着使者声色俱严,孟聚只觉得心中好笑。他装出惊恐万分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表示,这两天东平军和朝廷之间发生了冲突,自己身为大魏朝的忠实臣子,对此感到十分痛心和难过。他已经竭力安抚部下了,无奈因为高飞旅帅等将官遇害,熊罡旅帅被朝廷绑架,东平军将士怒气十足,自无法控制麾下兵马了。

“那帮丘八胆大包天,竟敢举犯上之手忤逆朝廷,本座亦是十分痛恨,恨不得亲手将他们宰了,悬首军营示众。只是现在兵马不听调遣,本座亦是拿他们无可奈何——还请天使转告本兵大人,对这帮逆贼,本座的态度十分坚决,绝不姑息纵容,请本兵大人也不用给本座面子,放手痛剿就是了,最好把他们统统杀光了!”

听到使者的回报,慕容淮只能苦笑了:统统杀光?自己真有这个能力的话,早就这么干了。可是现在的现实是,东平军不把自己给统统杀光就好了。

第二次派去的使者见到孟聚的时候,他的态度显得客气了很多。他问孟聚,到底要怎么样,孟太保才能制止手下的兵马,让他们停止对行营的攻击呢?

孟聚也以同样客气的态度告诉他,如果朝廷能立即放回被抓去的边军军将熊罡和一众边军官兵,交出杀害高飞旅帅凶手的话,那自己或许说不定有可能说服激动的部下们,让他们停止进攻。

使者大摇其头,说这根本不可能。被杀的高飞旅帅是朝廷明令通缉的叛军头目,他的死是罪有应当。而熊罡也同样是通缉榜上有名的人物,动手的金吾卫将士只是执行军令,朝廷不可能把他们给抛弃,所以,这两个要求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

孟聚也很遗憾,说既然朝廷不答应,那我就没办法了。堂部大人不用再犹豫了。请直截把这帮犯上的乱兵宰干净就是了,真的不用给我面子的。

使者说,孟太保,人是不可能给了,但朝廷倒是可以给东平军补偿一笔军饷粮秣,这样能否把兵马安定下来呢?

孟聚说,我只知道朝廷如果肯交出凶手来就肯定没事了,但拿钱来安抚行不行。这个我还真没把握——要不,请本兵大人先把这笔钱财粮秣发来,我试试安抚下大家看看?

。。。。。。

在双方扯淡的期间,围攻与突围的战斗仍在无日无夜地进行着。或许在外人看来,东平军和朝廷的战斗理由是在太可笑了,为了区区几条人命的分歧,他们已经付出了百倍的代价——迄今为止,金吾卫的死伤已经超过千人之多,东平军也不下数百。

但孟聚和慕容淮都不这么看:几条人命看似不是大事,但这事关系到朝廷的脸面。也关系到孟聚身为镇藩大帅的威信。朝廷如果交出俘虏和凶手,那朝廷就脸面丧尽;孟聚如果没办法让朝廷交人。那孟聚作为东平军之主的威信也就大大受损。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事情一旦跟“尊严”、“脸面”什么的牵扯上关系的话,那就意味着双方都没了退路,只能不惜代价了。双方打打谈谈,谈谈又打打,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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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难得的好天气。当孟聚睁开眼睛时,窗外那一抹明媚的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

按照惯例,孟聚起床洗漱了下。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脚,做了百来个俯卧撑,练了半个时辰的刀剑,待运动完以后,他汗湿衣衫,却是浑身舒畅。

看大都督结束了晨练,侯在院子里的侍卫趋前一步,递上了手巾,低声说:“镇督,文先生已经来了,就在会客室等着了。”

孟聚一愣,他接过了手巾,一边擦汗一边说:“文先生是参文处的主管,也是我的军师。他这么早来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的,你怎能不立即通报呢?文先生没说什么事吗?”

侍卫显得很委屈:“是,镇督。可这是文先生自己吩咐的,小的也想立即通报的,可文先生说,既然主公在晨练,他就不打扰了,他在外面等一阵就好。文先生没说什么事,不过小的看着,文先生的脸色。。。好像很差,像是有什么心事。”

“嗯,你去跟文先生说声,我换身衣裳就出来,请他稍待片刻吧。”

孟聚匆匆换好了衣裳,奔往会客室,心里却在纳闷:昨晚才刚见过面的,文先生今天一大早就急着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莫非,是前线吃了败仗?可这样的话,来报告自己的就该是前线的王虎齐鹏他们了,不该是文先生。

进了会客厅,孟聚看见文先生局促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发呆,他膝上搁着几个封好的文件袋,双手平平地压在信封上,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疲乏,像是正在出神。

听到孟聚进来的声音,文先生抬起了头来,起身行礼:“主公正在晨练,学生打扰了。”

“是先生啊。”孟聚笑道:“先生往日里可是不会这么早过来的啊。”

文先生尴尬地笑笑——文先生晚间喜欢看书,会一直看到凌晨二、三更时分。所以,白日里东平军军将们都起来操练的时间,他往往还在卧床高睡,这也常常成了将军们平时喜欢取笑他的一个话题了。

“学生性情慵懒,倒是让主公见笑了。突然打扰主公,是因为有几件事要禀报的。”

“先生请说——来人,倒杯茶给先生。”

文先生道了谢,接过茶杯轻轻放桌子上,却是没喝。他摊开了手上的文卷,开始给孟聚汇报起来:“第一件事,冀州都督江都督得知大都督用兵,已从冀州紧急发运了一批粮草到前线来,昨晚刚刚到了楚南府。粮草不多,总共也就五百来石吧。”

孟聚微微点头,前阵子,他就已经预计到,与朝廷的这场僵持不会很快了结,已经下令辖下各地州郡向前线输送粮草,以支持长期战斗。但他记得——

“先生,不对吧?我记得,下发征粮输送任务的,只是中山郡、定州、朔州三地,其中并不包括冀州啊。而且,江海今年二月才接手冀州的,冀州十室九空,一空二白,他哪弄来的粮草?”

“是。江都督顾全大局,对大都督忠心耿耿,虽然没接到命令,他还是自发为大都督筹集了这批粮草,支援前沿战事。除了粮草外,江都督还递上了请战书,他说,听到大都督在前线打仗,同袍们纷纷奋战,他在冀州坐不住了,想申请参战。这件事,请主公定夺。”

听到江海请战的消息,孟聚一时间还真有点踌躇不决。

江海确实一员能干的将领,让他来前线的话,确实能帮上自己不少忙的。但自己上次好不容易把江海从军队里赶了出去,现在又给他进来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的形势已不同当日了。在拓跋雄身后,自己收编了七八个边军旅,两三万人的兵马。尽管边军将领们现在还显得很恭顺服从,但自己以区区一万出头的直属部队驾驭两三万的外系兵马,这个客重主轻的格局始终无法改变。江海过来的话,有助于加强自己旧部的比重,让军中势力重新恢复平衡。

但这个野心勃勃的部下,一旦放任他之后,自己还能将他重新控制起来吗?

左思右想,孟聚一时犹豫不决,他问:“江都督请战,文先生,你怎么看?”

“此事牵涉甚大,学生不敢多嘴,请主公圣心自断。”

孟聚惊讶地望了一眼文先生——往常,自己每有询问,总能在文先生那边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有些事,或许文先生自己也不能得出肯定的答案,但他总会深入浅出地帮自己剖析其中厉害,帮助做出决断,从没有这样敷衍的。

孟聚沉吟片刻,叹道:“既然如此——江都督不惧艰难,主动提供粮草,更兼主动请战,忠勇可嘉,我很是欣慰。但冀州是我们的粮秣补给通道,位置至关重要,重建的任务亦是繁重,没有江都督这样的得力将领镇守,我实在放心不下。告诉江都督,把冀州安顿好了,我们就有了稳定的后方,这就是对前线的最大支持了。”

“是,学生这就批复,把主公的嘱托转达江都督。想来江都督也会感怀主公的看重,加倍努力。还有一件事,按大都督颁发的军令,我军的各路增援援军兵马正在陆续接近。其中易小帅易帅统领的兵马和王北星王帅统带的兵马已经抵达楚南府,预计将于三天内抵达安平城。这两天,还请主公注意了,营务部那边要预先为他们准备驻地了。”

孟聚点头,他注意到,今天跟自己说话时候,文先生显得特别客气而冷淡,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亲密无间的亲热,而是礼貌中带着距离感的疏远。

开始孟聚还以为是因为文先生清早来打扰自己而感到不好意思,但双方谈了一阵,孟聚发现了不对:从头到尾,文先生一直在低头看着手上的文卷,始终没有抬头望自己。

孟聚蹙眉,他手指轻磕桌面:“先生,你好像有心事?可是身体哪不舒服?”

文先生微微一震,他抬起头,飞快地望了一眼孟聚:“没什么,学生昨晚休息得不好,让主公费心了。”

在文先生眼神里,孟聚看到了畏惧、恐惧和疏远——这不是那位才华横溢、与自己主臣相知的幕僚军师,这是一个完全陌生人的眼神。

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先生,你我名为主臣,我其实把先生是以心腹视之的,不知先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说不定孟某能解决呢?”

孟聚说得很诚恳了,但文先生却是恍若不闻,眼神呆滞,像是在出神。过了好一阵,他才长叹道:“也罢,学生承蒙主公厚恩,事情总要说个清楚的。

主公,您是知道学生出身的,学生昔日在六镇大都督府任事,颇受皇叔看重,常被召去咨询备问,偶尔也有份闻知军机。。。”

孟聚听得一头雾水:你突然这样没头没脑地跟我说起你在六镇大都督府的事,莫非是在暗示你其实是个很念旧很顾情义的人,所以你现在是良心发现怀念旧主了?不过,拓跋雄都挂了快一个月了,你才突然伤秋悲春起来,未免也太迟钝了吧?

“是啊,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先生大才,无论到哪里都会脱颖而出。人非草木,拓跋皇叔昔日对先生有栽培重用之恩,现在他人去了,先生有些怀念,那也是人之常情,这说明先生重情重义,我自然不会责怪,先生放心就是。”

文先生愣了下,随即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主公,你想哪去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那时候,我在六镇都督府,也知道了一些机密事宜。”

说到这,文先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孟聚:“有一次,在朝廷过来的公文里提起一事,说是在我北疆的将领中,藏匿有一名南朝鹰侯,代号‘破军星’。那次,拓跋皇叔特意召集我们府内众位幕僚商议,商讨如何将这名鹰侯找出来,但最后,因为线索太过模糊。实在无法侦办,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孟聚心中一震,面子上却是不动声色:“破军星的事,我也知道一点消息。东平叶镇督还在世时,她曾跟我提过这事,后来,先总镇白公也曾跟我提起这事,让我用心留意——先生。你继续说。”

望着孟聚,文先生苦笑着摇头不说话,那诡异的笑容,让孟聚一颗心直往下落。

“先生,你这样看着我,那是什么意思?”

“主公,你真的还要我继续说吗?”

文先生还是摇头苦笑,他递过来一份封好的文档,站起身:“主公,前几晚王虎所部斥候巡夜时。抓到一群形迹可疑的人,在他们身上。我们的士兵搜到了一些文件。王虎不识字,直截把东西交给了学生,我一直没空,直到昨晚才打开了随便看了两眼,然后。。。然后学生就睁着眼睛一直到了天亮,再也睡不着了。”

文先生苦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主公。东西我就先搁这里了,您慢慢看,学生先回去睡个回笼觉了。实在太困了。”

文先生说话的时候,孟聚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他起身作势离开,孟聚才抬手,拦住了他:“先生且慢——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文先生站住了脚步,他摇头:“学生不敢说,学生怕被乱刀砍死。”

“先生,你糊涂了。以我现在的身份,还有担不下来的?难道还需要杀人灭口不成吗?”

“主公说的倒也是。。。”文先生想了一阵,叹道:“是啊,学生知道得太多,现在想走,确实也太晚了。”

说着,文先生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戳了戳案上的封袋:“学生昨晚看了,里面有几份东西,一份是南朝仁兴帝颁给主公您的圣旨,一份是南朝兵部的命令——兵部的命令我还没拆,里面说了啥,学生就真不知道了。学生只看了圣旨,仁兴陛下对主公很是看重,册封你为兵部右侍郎、征北将军、北边军务镇守使——主公,王虎不识字,这些材料,只有学生一个人看过。学生的家人,还请主公看在学生为主公效劳略有微功的份上,多多照顾了。”

说话的时候,文先生的表情始终保持着平静,语气也是一本正经的,孟聚也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的相信自己会杀人灭口。

孟聚尴尬地笑笑:“先生开玩笑了。先生有恩于我,有大功于我东平军,无论我什么身份,我对先生的尊敬都始终不曾改变的,怎可能有一指加害于先生呢?对这个,先生该相信我的。”

孟聚说得真挚而诚恳,文先生微微动容。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久,文先生才小心翼翼地问:“主公,那,你真的就是那个北府的鹰侯‘破军星’?”

“‘破军星’不是我。先生你也是知道的,当时我只是刚到北疆的小人物,哪里够资格被称得上高级军官?”

“是的,时间上确实对不上。你是汉人,当时拓跋元帅确实也动过主意,想把破军星的罪名硬安在你头上,想用这个借口除掉你。后来还是学生劝阻了他,学生告诉元帅,早在太昌六年朝廷就有通报说北疆军官中藏有南朝鹰侯了,而主公您却是太昌八年才到北疆来的,这个时间上明显对不上。拿这个借口来杀人,朝廷那边绝对过不了关的。”

文先生吁了口气:“好在我当时说服了皇叔,不然现在也没有缘分能侍奉主公了。主公,我看南唐李功伟的那份圣旨,那意思。。。像是主公你很早就开始为南唐效力了?”

“没错,我十五岁加入北府,现在是江都禁军的鹰扬校尉。”

文先生蹙眉望着孟聚,眼神很是异样,像是在看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主公胸怀大志,远超凡俗,非常人自有非常人之行事,南朝源自刘汉正朔,倒也算得上正统吧,但避居江东已有三百年,远离中原菁华文明,偏安日久。。。不过那时主公还是个少年,心智尚未成熟,倾慕南朝,倒也是不足为奇,只是。。。唉!”

说着,文先生摇头叹惜。惋惜之意在脸上展露无遗——孟聚觉得,他那表情就像后世看到哪个高考状元报被某个野鸡大学的狗尾巴分校录取了一般,孟聚看得心里直冒火。他很想冲文先生大喝一声:“我是汉人,我站在汉人朝廷那边,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但最终,孟聚还是忍住了没出声。他也知道,在现在上层人士看来,自己所作所为确实算得上异端了。

在文先生这种高级文人眼里。民族和家国观念是很淡漠的,他们奉行的观念是禽择良木而栖之,讲究的是“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而象孟聚这样光为了自己的出身种族,就抛下鲜卑朝廷赏赐的高官厚禄去为一个万里之外的政权效劳,风险大又没什么好处,这种强烈的民族感情是他们不能理解的。

不过,孟聚也发现了,文人们家国观念淡薄,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就象文先生这样。只要他确定孟聚是值得他追随的主公,那么。对于背叛大魏朝这件事,他是不存在任何愧疚念头的。

双方开诚布公地谈开以后,文先生立即就恢复了自己军师的本职工作,他打开南唐颁布的圣旨,一字一句地帮孟聚解释着圣旨的意思: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兹有我北府鹰侯、江都禁军都尉孟氏,卧薪尝胆潜伏北狄,戍边卫戎。武功卓著。孟氏身处蛮夷戎狄,能思忠义正统,出力报效,朕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授尔北边军务镇守使,封征北将军号,加兵部右侍郎衔,唯盼更扬武威,威振夷狄,功宣华夏。

钦此。仁兴七年五月十五日”

两人正看着,文先生突然一拍脑袋:“学生差点忘记了——主公,送东西来的朝廷使者,他们还被王虎将军扣着呢。”

孟聚急忙唤来侍卫去王虎那边接人过来,过了约莫两刻钟,侍卫才把人接了过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易先生。

被王虎关了几天,易先生看上去气色却还不错,没受什么折磨。

双方寒暄招呼后,易先生望了一眼文先生,向孟聚使个询问的眼色,孟聚正色道:“老易,你可以放心,易先生是我的军师,我的自己人。我的事,他都知道了。”

文汉章微笑着起身行礼:“倘若不是下面人把东西送到我那边,大都督和我们都还不知道他们闯了大祸,冒犯了朝廷天使。下面的武夫莽撞,易大人受委屈了,文某在此谢罪了。”

事情本身是件误会,易先生也是见多识广的豁达之人,并不跟孟聚计较被抓的误会,三人坐下详谈,易先生开门见山,直截进入了正题:“孟聚,文先生,圣旨和任命、告身你们都看了,我就不再重复了。陛下对你的信重,圣旨上都说得明白了,但还有些话是陛下的口谕,不便落于文字,只能让我口头转达的。”

一直习惯了跟易先生嬉皮笑脸,他突然这样一本正经地当起宣旨官员来了,孟聚还真有点不习惯,他局促地扭了下身子,文先生代他答道:“不知陛下对吾主公有何圣谕?吾等正在洗耳恭听。”

“孟征北,你弃暗投明,毅然与鞑子们决裂、举义反正的消息,朝廷已经知道了。对此,陛下十分欣慰,吩咐在下转告你:请征北将军不必担心,你不是在孤军奋战,大唐也绝不会抛弃忠义志士。请你再坚持片刻,我大唐将兴举国之兵前来支援你。

在我离开江都的时候,兵部已在调集各路西征兵马了,估计不需数日,我们很快就能听到北伐大军的消息了。

陛下向你保证,此次北伐,我军来援的各路朝廷兵马,为数不下五十万,全都是征西军和荆襄、江都各镇中抽调的精锐兵马,我军将横扫中原,廓清宇内,一统河山,鲜卑鞑虏已是末日临头了。

孟征北,你武名显赫,举世皆知,陛下对你有很高的期待,希望在这场北伐战事中,你能配合主力王师,再建殊功。

听闻你进展顺利,已经包围了伪朝兵部尚书慕容淮统领的十旅兵马?陛下对此十分欣慰,希望你能尽快解决此部残兵,追击狄酋慕容破所部,令其与江淮朴立英所部匪军首尾不能相顾,以便王师逐个击破。”

听着易先生说话,孟聚只觉得喉头发干,脸部僵硬,他与文先生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孟聚和文先生都在暗暗叫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慕容家之间的这场意气之争,竟被南朝看成是“弃暗投明、举义反正”的义举,南朝皇帝还顺水推舟,以“增援孤军奋斗的孟将军”为名发动了这场规模空前的北伐战争。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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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就在孟聚与易先生交谈的时候,长江上出现空前的繁忙。

在从江都直到荆州的数百里江面上,一队又一队的兵马正源源不断地从南岸上船,江岸码头上排队等待登船的兵马,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长江的两岸,烈日照耀下,大批兵马正在沿着江岸前进着,赤红色的士兵铺满了两岸的堤坝,无数战旗漫天飞舞,遮天蔽日。

在江面上,万舟齐发,百船争渡,运送兵员和辎重水师战船显得如此密集,竟连江水也为之遮蔽。各军镇的旗号接连不断,各船之间彼此呼喝战号,呼声此起彼落,那高昂的战意仿佛令江水亦为之沸腾。

“驱逐鞑虏,还我中原!”

“三百年雪耻,一万里河山!”

“华夏应有此日,鞑虏必被扫除!大唐万胜,吾皇万胜!”

“洛京,我们回来了!中原,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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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317 对策

316-317 对策

低沉的军号呜呜鸣响,惊醒了沉睡中的大营。

朝廷大军连夜拔营后撤,十几万兵马人声马嘶地吵闹了足足一夜,军队在大道上蜿蜒成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到天明时,闹腾了一夜的大营终于重又陷入沉寂,本来驻扎了十几万兵马的营地已变得空荡荡的。

并非所有的兵马都撤退了,为防止东平军追击骚扰,皇帝慕容破还是在大营留下了一部分留守部队,为数总约莫十个旅的兵马。天明时分,接到留守命令的旅帅们纷纷聚到了中军大营,参见留守总帅、兵部尚书慕容淮。

对兵部尚书慕容淮来说,刚刚过去的这一晚,是艰难和痛苦的一夜。他被赋予了重大的权力,代表皇命的尚方宝剑就摆在他面前的案上,那把乌黑的长剑散发着无形的威力,令将军们不敢凛然正视;但他也承担了沉重的担子和巨大的压力,大魏朝的社稷安危就系在了他的肩上,令他身心疲惫,一夜之间,他头上的白发已添了不少。因为缺乏睡眠,他眼中满是血丝,头疼欲裂。

对着聚来的旅帅们,慕容淮简单地颁布了命令:因平叛战役已经告捷,陛下已率王师主力返回洛京。为掩护王师主力撤退,我部将暂时留守行营驻地,诸位将军务必提高警戒,等候进一步命令。

听着慕容淮颁令,将军们都是神情严峻——旅帅级别的将领,已经有资格与闻军机了。最近,东平军与朝廷之间的紧张关系,皇帝慕容破突然在半夜里紧急拔营回师,大军撤退得如此仓惶,简直跟逃离没啥两样。将军们不清楚皇帝仓惶撤离的真正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猜出真相:肯定有某种迫在眉睫的重大危机正在逼近!

听完颁令,邙山旅旅帅胡南道:“堂部大人,请问。您要末将等提高警惕提防的,是否就是孟太保的东平军?”

慕容淮面无表情,轻轻点头、

堂下轰地闹腾起来,将军们嗡嗡地议论:“陛下撤了,主力也撤了,我们留下来挡北疆孟大都督,那不是等死吗?”

“万人敌孟大都督,哪个敢挡他?那不是找死吗?”

“东平军把斗铠单独编军。厉害得很,几万边军都顶不住一个冲击。”

眼见众将议论声越来越响,慕容淮注视众人,缓缓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朝廷高薪厚禄善待诸位,不曾有过半点亏待,如今,朝廷遭遇艰难,正是诸位回报朝廷之时了,何来如此纷扰?”

慕容淮声量不高。语气也不甚严厉,但这位身形瘦削的老人散发着淡淡的凛威。帐中众将慢慢静了下来。

“吾等为朝廷王师,唯贼是讨。无论来敌何人,无论他是何等高官厚爵,有着怎样的赫赫名声,只要他与朝廷为敌,那便是吾辈之敌。我们有十旅强兵在此,行营工事墙坚堑深。固若金汤,一应防御器械齐备。只要诸位将军齐心协力,谨慎小心。任凭敌人再强大,又能奈我们如何?”

听出慕容淮的言下之意,留守兵马只需守营防守,无需出营与东平军对攻野战,诸将都是如释重负,众将俯首听命,都说:“谨遵堂部大人钧令。”

“下去吧,回各自营中,点检好兵马。敌人可能会在午后来袭,诸君做好准备。”

众将纷纷离营散去,唯有一员英武的青年将军留在原地。慕容淮也不理他,只是闭上眼睛,缓缓揉着额头,缓解着头脑中的剧痛。

那员青年将军轻轻走到慕容淮身后,卷起军袍袖子,熟练地帮他按起头部的穴位来。随着他渐渐用力,慕容淮呻吟了两声,紧蹙的眉头却是渐渐舒展开来了。

“爹爹,您的头疼病又犯了吗?”

慕容淮闭着眼:“昨晚没睡好,今早确实疼得厉害。真儿,头顶往上一点按——跟你说多少次,在军中莫要叫我爹爹。我是兵部的正堂,你是兵部隶属的旅帅,咱们得避嫌着些。”

勇骁旅旅帅慕容真笑道:“爹爹真要公私分明,孩儿可要走了。天下哪有给上官按头的旅帅?”

“嘿,你这个逆子,连爹爹都不放眼里了——哎哟,就是那处!你用力按,哎哟疼死爹爹了!”

按了一阵,慕容淮头疼稍缓,他摆手:“行了,真儿,停手了吧。”

“爹爹,陛下为什么要连夜返京呢?”

慕容淮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他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真儿,你是武官,讨贼杀敌才是你的本分,陛下行止原因,不是你们武官该打听的。”

“可是,大伙都说,陛下就是怕了东平大都督,不然不会连夜撤营,走得这么急。。。”

“住口!天子之剑,威加海内,拓跋皇叔叛乱鼎盛之时,号称大军五十万,陛下连这么大的叛乱都给扑灭了,又怎会惧怕只有三万兵马的东平镇藩?我朝的福泽深厚,根基牢固,不是任何野心狂徒能动摇的。”

慕容淮叱责道,慕容真脸露不忿:“但爹爹,三伯伯对您也太不公了。他自己带着大军走了,却把您留下来抵挡孟大都督,这分明是借刀。。。”

慕容淮突然睁开眼,他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自己的儿子,然后,他望着桌面上那把黑色的尚方宝剑,注视良久,缓缓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儿,这种话,你今后千万莫要再提。陛下赐我尚方宝剑,准许我自行独断行事,这是莫大的信重。君恩如此深重,为父也只能鞠躬尽瘁,竭力而报了。”

“爹爹,陛下准许你便宜行事,授予了您多大的权限?”

慕容淮望着自己儿子,不动声色:“与东平军交涉的一切事宜,吾皆可自主。”

慕容真喜形于色:“爹爹,这样就好了!只要我们答应东平军的要求,交几个人出去,那不就没事了?

三伯伯肯定也是希望你这样做的。因为爹爹您一向主张对东平军怀柔,所以他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您啊!肯定是这样的!”

慕容淮站起身,缓缓走到帐前。他望着远方碧蓝的天空,久久伫立。良久,他转过身来,对儿子说:“真儿,勿要妄测天心。”

“可是——”

“陛下的用意,不是吾辈臣子该妄自揣测的。现在,既然陛下把与东平军交涉的任务交给了我,那为父想的,就是全力把差使办好了。其他的事,为父不考虑。

为父先前对东平怀柔,那是因为东平军是我大魏的有力镇藩,孟太保是大魏的有功之臣。如今,东平军咄咄逼人,目无朝廷,我们现在还谈什么怀柔,那是徒为人笑柄了。”

“爹爹,朝廷跟东平冲突,死了几个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啊。只要大家好好谈谈,把俘虏还给他们,再赔他们些银两,大家各退一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何必作那意气之争呢?”

慕容淮哑然失笑:“意气之争?真儿,你还是太年青啊,你还不懂啊!与孟太保的这一仗,迟早要打的。”

笑容一敛,慕容淮转为肃然:“真儿,为了大魏,也为了我们慕容家,这一仗,为父自不量力,就担当起来了!为父已经想了很久,除了为父,确实也没有其他人更合适了!”

比起自己的儿子,慕容淮多了几十年风霜雨雪的阅历,这也使得他看事情更加透彻和犀利。没错,这次的事情表面上看来,只是大魏朝廷与东平军之间的一次偶然摩擦,但更深的原因却是,吸纳叛军兵力之后,北疆大都督孟聚的实力急速跃升,野心随之膨胀。他对朝廷失去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敬畏,已有不臣之心。

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使得慕容淮深知:大海或许还有尽头,但一个权臣军阀的野心,那是永远不会有止境的。朝廷每向后退一步,孟聚就会跟着进逼一步,朝廷步步退让,只会退无可退,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打上一仗。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开打,不管输赢,起码挫了东平军的锐气,也挫了孟太保的野心,让他知道,朝廷不是让他予取予求的对象。

听出父亲心意已决,慕容真面露忧色,他说:“爹爹,东平孟太保骁勇善战,号称当世第一名将,委实不好对付——爹爹这一仗,有几分胜算?”

慕容淮哈哈一笑:“孟太保是我大魏的头号勇将,勇绝当世,用兵如神。而为父不过慕容家的一介无名老朽,蹉跎半生,一事无成,没想到老还有机会能与当世名将对垒沙场,这实在是为父的荣幸。至于输赢成败,为父早已不介怀了。”

慕容淮说得豁达,其实心中却是早已想好了:打归打,但最终还是要谈的。只是现在找孟聚谈的话,东平军气势正盛,条款肯定对朝廷很不利的。倒不如先打上一仗,挫挫孟聚的锐气再跟他谈。

东平军虽然崛起神速,但家底子毕竟还薄。自己立定营寨,稳守不出,几万兵马怎么也能守上一阵。等东平军屡攻不下,损兵折将之后,孟聚脸皮搁不住,那就该是他急着求朝廷谈判好收场了

六月六日午时,也就是东平军给朝廷设下期限的最后时刻,一名东平军军官奔到了驻马村大营中,询问朝廷对东平军要求的最终答复。

这是和平的最后机会了,但慕容家并不珍惜这个机会。大魏朝兵部尚书慕容淮傲慢地拒绝了这个要求,他甚至都不肯接见东平军的使者,只是吩咐部下:“把这无礼之徒打出去。”

使者被赶走了,半个时辰后,东平军的探哨出现在马坡村的周围。东平军的骑兵三五人一队,在朝廷大营的四周游走,肆无忌惮地贴近观察朝廷大营的防御和工事,甚至奔到了距离大营正门只有十来步的地方打探张望着。

看到东平军的探哨出现,旅帅们都是心中一寒,情知北疆大都督言出必践,报复终于来了!

明知东平军来意不善,但毕竟还没开打,金吾卫也不好主动攻击那些探子。一个骑兵小队被派出驱赶东平军的探子,那个带队的伍正奔过去,嚷道:“此为朝廷军机重地,闲人不得逗留窥探。。。”

话还没说完呢,东平军骑兵便飕飕地射出几箭,当场把那喊话的伍正给射下马来。剩下的军卒大骇,立即调转马头奔回营中。

战斗于是就此打响。

轰然的马蹄声中,金吾卫一营武装骑兵从营中涌出,恶狠狠地向东平军的刺哨们扑过去。眼见敌人势众,东平军的骑兵也不敢应战,一声唿哨后便齐刷刷地向后退去。金吾卫的骑兵眼见机会,立即加鞭紧追。

双方一追一逃间,已经冲出了马坡村的原野,冲到了村边的林子边。东平军骑兵沿着林子边上的小道上逃走,金吾卫紧追不舍,也跟着贴近了树林边。这时,突然听到巨大的轰隆声响起。林中冲出了上百名铠斗士,铺天盖地地朝金吾卫的骑兵猛扑而去。

带队的骑兵营官大惊失色,疾呼:“东平军有埋伏!撤,马上撤!”

但哪里来得及,就在他呼喝间,东平的斗铠已分几队冲进了骑兵队列中,将骑兵队一下截成了几段。铠斗士们呼喝着,佰刀横扫砍斫。将金吾卫骑兵砍杀鲜血横飞,整营骑兵当场就被砍死了一小半,剩下的骑兵被吓得四散逃逸。

战斗刚开始就结束了,剩下的只有野蛮而血腥的逐猎。道路的两边都被铠斗士封住了,为了活命,金吾卫的骑兵纷纷策马冲入田地中逃跑,偏偏那田地有水,泥泞不堪,战马一踩进去,半条马腿都陷进去了。在烂泥里哀鸣嘶叫着无法动弹。

眼见身后的敌人越追越近,金吾卫骑兵有的干脆把武器一抛。原地跪下求饶;有的骑兵跳下马来徒步逃跑,但很少能逃掉的,因为佯逃的东平军探哨也掉头回来,一起参加追剿。

东平军的追击斗铠和骑兵,围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犹如围猎野兽一般捕杀金吾卫官兵,有时甚至是十几人乃至几十人来对付一名金吾卫士兵。一时间。战斗声、惨呼声、哀求声惊天动地。金吾卫的骑兵奔逃遁蹿,在田野间纷纷丧命。

大营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形。数以千计的金吾卫士兵攀在营墙边上,肃穆观战。看到出击的伙伴被东平军如杀猪宰羊一般屠戮着。观战的金吾卫同感恐惧。数千官兵聚集的场所,只听到那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不时响起“哦哦”的惊呼声,声中饱含着痛心和震惊。

楚河旅旅帅高楚急忙报告慕容淮:“大帅,东平军出动斗铠伏击我部骑兵,恳请大人允许我军斗铠出击,救回出击的弟兄!”

但慕容淮坚决拒绝了——东平军现在出动的不过区区百来名铠斗士,可能还有更多的斗铠埋伏在左近。如果金吾卫的斗铠被引诱出击的话,那事情就会演变成两军斗铠在平原上野战交锋了,这对金吾卫方面是不利的。

慕容淮铁青着脸下了命令:“无本堂军令,各部斗铠有敢擅自出战者,立斩无赦!”

当着金吾卫整路大军的面,东平军轻轻松松地收拾了出击的金吾卫兵马,出击的斗铠重又退回树林中,而骑兵探哨则再次驱前,又奔到了金吾卫的大营附近,在那里装腔作势地观望着,打探着,挑衅着,而这次,大营的守卫者们只敢在墙头以弩箭来射击驱赶他们,却再没有人来出营来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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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安平城,都督府。

都督府内灯火通明,那欢声笑语隔着几重门户都传了出来。

孟聚坐在大堂首座,旅帅们分列左右,坐在他的下首。坐在孟聚右手边的,是雷霆旅旅帅史文庭,白虎旅旅帅洛小成,横山旅旅帅李澈,飞鹤旅旅帅黄旻,狂狮旅旅帅赵狂等新投部将;而坐在他左手边上的,则是文先生、王虎、齐鹏、徐浩杰等旧部。

将军们会聚一堂,堂中洋溢着一派欢庆的气氛。

孟聚举起杯子,朗声道:“诸位将军,今日我军首战告捷,将士们神勇,将朝廷兵马打得龟缩营中,不敢应战,大涨我军军心士气。我就以茶代酒,敬上诸位一杯。”

将军们纷纷举杯应贺,孟聚特意还敬了史文庭和洛小成二位旅帅一杯,道“辛苦了”——今天诱敌的骑兵是由史文庭旅帅亲自带领的,而在林中埋伏的斗铠则是白虎旅的斗铠,两位旅帅都是受宠若惊,连声说“不敢当”,诚惶诚恐地饮尽杯中。

“虽初战告捷,但行营主力尚存,金吾卫还是强敌,我们仍不可大意。。。行营里不知是谁在坐镇?今日我军想诱敌出击,他倒是很沉得住气啊!”

其实,今天在树林中埋伏的兵马远不止白虎旅,在树林中待命的东平军铠斗士多近两千之众,只要边军斗铠被诱出来,孟聚有把握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但金吾卫大营的指挥官很老练,窥破了自己意图,紧守营寨巍然不动,这让孟聚的算计落空了。

洛小成旅帅站起来。他身形高挑,腿长肩宽,眼深鼻高,一头黄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着明显的西域胡人血统,一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洛京口音:“大都督,末将的部下今天抓到了几个金吾卫的俘虏,他们招供说。慕容家皇帝已在昨晚率主力兵马撤离行营了,现在行营里留守主持的是兵部尚书慕容淮。”

孟聚和文先生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惊讶。

文先生说:“昨晚行营有大股兵马向南行动,斥候已经回报了,学生是知道的,没想到居然是御驾南返。陛下为何突然南返,洛帅可打探有消息吗?”

“金吾卫军中传言,说他们的皇帝是因为惧怕大都督而连夜逃跑的。”

说着,洛小成对着孟聚单膝跪倒,脸上满是仰慕崇敬之情。他仰望着孟聚。嚷道:“大都督的虎威,即使大魏国的天子亦不敢正面而视。末将实在敬佩!”

众位将军跟着齐齐跪倒:“大都督威武,天下无敌!”

孟聚哈哈笑了两声,他摆手道:“诸位将军请起。这样的话,今后大伙还是要莫要再说了,免得惹外人笑话。”

洛小成说慕容破是被孟聚吓跑的,对这说法,孟聚只能哈哈一笑了——慕容破本身就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历练丰富,冷酷坚定,手握举国重兵。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这样的人,会被自己一个恫吓就吓跑?

这种话,孟聚哪怕是喝得再醉都不会相信的——洛小成,你这马屁也拍得太过分了吧?

孟聚转向文先生:“文先生,以您的估计,陛下为何突然班师返南呢?”

文先生沉吟良久,摇头道:“大都督,这件事太过蹊跷,学生也猜想不透缘故。莫非,是南边出了什么变故,陛下要急着回去处理?”

“南边?”孟聚微微一愣:“莫非南朝有何异动,陛下要急着回去?”然后,孟聚立即否定了:“不会,南朝若有动作,这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叶家该会及时通知我的。”

既然想不透,那就不要想。孟聚很快把这疑惑抛开,和众将商议起下一步的战略来。知道朝廷的主力兵马已撤离,现在留在大营中的只有几旅的留守兵马,众将都很是兴奋,跃跃欲试,纷纷请战。

王虎旅帅抢先说:“大都督,朝廷就剩那么点兵马了,我们还等什么呢?明天一早,我们摆开阵势,全军压上,直接攻打行营!末将愿率本部兵马担当先锋,大都督您给末将两个时辰就好,两个时辰,末将保准把行营给您拿下了!”

洛小成旅帅也站起来,他严肃地瞪着王虎:“王帅,你这样说,那可不对了!”

王虎一愣,随即怒气上脸:“洛帅,你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王虎办不到?好,那我立下军令状:明天午后,若还拿不下行营,我提头来见大都督!”

洛小成旅帅摇头:“非也!王帅,你骁勇善战,威名远扬,金吾卫那些废物兵决不是你对手。可你要想想,你是大都督身边的老人了,功勋累累,可咱们刚投到大都督麾下,寸功未立,正是满怀心思急着要报效大都督的时候——王帅,您把这次的前锋给抢了,那可是太不应该了,诸位兄弟,大家说是不是?”

众将轰然应是:“洛帅言之有理,王帅,这一趟的前锋,还是请您让出来吧!”

赵狂旅帅更是含着泪嚷道:“王帅,那位被害的高飞旅帅是老夫的八拜兄弟,这次的前锋,求你让给老夫吧!”

众多边军将领七嘴八舌地帮腔,王虎急得脸红耳赤,一个劲地嚷:“休想!你们休想!大都督哪次打仗,咱不是前锋?这是咱们东平军的规矩,你们休想抢了咱的!”

为前锋由谁担当,将军们吵得不可开交,看着他们,孟聚深深蹙起了眉,神色阴沉,微咬下唇,却是一直没开口说话。

他望望左边,恰好与文先生的目光碰个正着。孟聚冲文先生微微眨眼,后者一愣,却是立即恍然。他给孟聚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将军,诸位将军,请听学生一言。”

但将军们正吵嚷得热乎呢,谁有功夫理睬他啊。最后,孟聚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喝道:“都安静了,文先生有话要说。大家都听听!”

众将一愣,王虎粗着嗓子嚷道:“文先生,有啥好事,您就赶紧说呗!咱们还在商量着大事呢。”

孟聚喝道:“虎子,没上没下的!怎么跟先生说话呢?”

王虎吓了一跳,连忙吐吐舌头坐回椅子上,对文先生拱拱手以示求饶,文先生也不在意,他笑吟吟地道:“王帅和诸位将军求战心切,可见我军斗志高昂。学生看着也是心里欢喜,主公不必责怪了。但这次。学生要给大家泼泼冷水了:学生觉得,现在还不是攻打朝廷行营的时候。”

众将一听,顿时炸了,但被孟聚以严厉的眼神镇压,大伙都不敢做声,乖乖地坐回了原位,只是眼中流露出不满和忿忿。

孟聚不动声色:“先生请继续说。”

“是。大伙也知道。驻马村行营当初就是以御营的标准建立的,守备牢固,墙高堑深。营中更备有大量各式重型弩和重型守备斗铠,守军坐拥地利和器械之便,我军以斗铠强攻的话,必然会遭受顽强抵抗。诸位将军虽然骁勇,但要强攻这样的营寨,伤亡怕也肯定不会少吧?”

听文先生这样说,旅帅们都露出凝重的表情。史文庭旅帅肃然道:“文先生,您言之有理。行营守备森严,我们要强攻,肯定是要损折不少弟兄的,但当兵打仗,死人总是免不了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莫非先生您有何高见,可以让咱们不损兵马就拿下行营?”

文先生笑道:“史帅高看学生了,高见谈不上,馊主意倒是有一个:我军四面围而不攻,切断了行营的补给,把他们团团围住,最后逼得他们出来投降,这个主意如何呢?”

文先生卖了半天关子,大伙儿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妙策呢,没想到最后出的主意却只是老套的“死围”之策,将军们都是脸露失望:这个军师,架子摆得忒大,本事却也平常啊。

“倘若围而不打的话,确实能减少儿郎们的死伤。但这样未免要耗费时日太久了,要围到行营断粮,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就是,这样的耗费也太磨人了,还不如直接攻进去好。”

众人吱吱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孟聚最后拍板定调了。他沉重地说:“诸位将军,士兵们也同样是爹妈所生父母所养的,咱们身为军将,需有爱兵之心。倘能减少弟兄们的伤亡,耗费些时日怕什么?这件事,我定了,明日起,咱们就在行营四面设寨,把行营团团围住了,一直围到金吾卫受不了出来投降为止!”

大都督既然定了方略,诸将都是凛然听命。就算有些将领心里不服的,但这毕竟是大都督爱惜麾下士卒的仁心,也只能心里嘀咕:“大都督是个好人,只是未免心肠也太软了些。”

深夜,军略会议结束,诸将纷纷告辞而去,孟聚把众人送到门口。然后,他回到大堂中,看到文先生依然坐在座位上悠然地喝着茶,孟聚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是累死我了。先生,今晚多谢了。”

“主公何必客气?”文先生放下茶杯,他笑道:“主公,其实学生先前还真些担心怕主公冲动,真要拿下朝廷行营来大杀一通。好在主公您思虑周到,学生却是多虑了。”

孟聚摇头苦笑:“攻下了朝廷行营,杀了几万朝廷兵马,咱们跟慕容家这个梁子就算结深了,以后只怕连谈和的机会都没有。咱们只是要朝廷低头而已,又不是真想跟他们死磕到底——这么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没错,这才是孟聚的真正用意——杀光行营的留守官兵,这件事孟聚是办得到,但这只会让慕容家跟自己结下死仇,对自己一点好处没有。

所以,这场硬仗,孟聚根本就不想打。他更想的是把包括兵部尚书慕容淮在内的三万朝廷兵马困在手里,作为将来跟朝廷谈判的筹码。

只是史文庭、洛小成这帮边军将领复仇心切,一心想着要跟慕容家来个你死我活,群情激奋之下,孟聚也不好意思说不打。好在文先生机敏而善解人意,就在那一眨眼间,他已明白自己的为难之处,不但主动出声帮自己解围,还帮自己想出个“爱惜士卒”的借口,自己才能顺势脱身。

(对不起,上周本来承诺这周有一万二的,但这两天猪的身体不很舒服,冷热感冒,上吐下泻。实在坚持不下来了,这周只赶了八千字。答应大家的事还是做不到,实在对不起,上周的欠债和本周的欠债,有信用的猪都记得了,下周会更新补上的。

再次向大家抱歉。)